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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12章 妙筆 一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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離江寧相隔千裏的盛京,第一家毛衣店鋪開業的時候,正落著紛紛揚揚的雪。

郊外破破舊舊的村落,破破舊舊的茅屋,根本擋不住嚴寒,更擋不住骨子裏竄出的冷意。一個兩鬢微霜,身形消瘦,依舊可以窺見清臒正氣的老人,跪在屋外,顫抖地接過聖旨,溝壑縱橫的面上流下一行熱淚。

老人身著粗布麻衣,露在外頭的皮膚凍得通紅,他卻渾然不覺,整個人煥發出矚目的光彩。

屋內響起低低的、喜悅的哭聲,傳旨侍衛不發一言,替他披上一件厚實的大氅,又給同僚使了個眼色。同僚會意,搬來驢車卸下的物資盤纏,有衣有炭,都是上好的過冬用品,把它扛到門外,任由老人的家眷兒女取用。

一絲不茍按照皇上吩咐的流程走,侍衛心下一定,低聲說:“戴大人,我們何時啟程?”

他們是這麽盤算的。多年來貧困交加,戴大人的身子骨還算硬朗,那也只是看上去而已,就怕受不住長途跋涉,何況還要帶上一家老小,不如修整一些時日,年關之前赴京便可。

戴梓攏了攏大氅,感受到久違的溫暖,珍惜地摸了又摸,眼底透出熾熱的水光。

快十年了……

皇上的特赦,他終於等來了。

“老夫的兒子兒媳,都是熬得住苦的。”他毫不猶豫,斬釘截鐵道,“即刻出發!”

——

戴大人是出了名的頭鐵。即便流放的這些年,身無分文靠書畫謀生,性格有了長足變化,頭鐵化作無窮無盡的堅毅,侍衛還是沒有拗過他。

何況家眷渴盼回京,個個都說馬車比茅屋好了千倍萬倍,那一張張喜極而泣的面龐,讓見慣世面的他們感慨萬千,當即有人快馬加鞭向宮中捎信,表明戴梓毫無怨言,渴盼為朝廷效力的態度,想在皇上心裏加加分。

一行人往京城趕路。

吃的穿的,像是回到風光時候,戴梓恍惚多天,終於有了被赦免的實感。狂喜激動的同時,又有數不盡的憂慮冒出,他忐忑地旁敲側擊,向侍衛問起日後去處。

這麽多年,就算有再多的怨氣,再多的不忿,他也想明白了。

他不求官覆原職,只怕皇上依舊在意他的忤逆,讓他清閑一輩子。幾千個日夜,他從沒有放棄熱愛的東西,只要讓他在工部做個小官——不,一個匠人即可!

其中一個侍衛看向戴梓的眼神,忽然變得覆雜,還有些羨慕。

按理說,他不會知道,可偏偏皇上授意了他。

“您今兒得赦,全賴皇長孫殿下的求情。”將戴梓震驚的神色盡收眼底,侍衛按捺住羨慕的小眼神,“皇上讓您跟隨皇長孫殿下……”

跟在小爺身邊做事的,譬如農事官,譬如太醫,全都飛升了。更別提幾位爺,還有神秘的灰衣侍從,據說混了個間諜之王的名號,多威風,多動聽!就如戴大人此去,無官無職又如何?

至於皇上冷笑時的低語,說要讓戴大人‘進宮當個公公’‘好好伺候元寶’,侍衛選擇遺忘。

他艷羨地想,戴大人的好日子,還在後頭呢。

——

近來朝中發生兩件大事,一是皇長孫主持,眾位太醫編纂的《調養手冊》出世,二是戴梓案的重審。

深知戴梓乃是皇上心中的一根刺,一旦求情便有性命之憂,這些年,戴大人一直是無法言說的京中禁忌。在所有人的瞠目結舌下,欽天監監正白晉終於養好傷處,遞交皇上戴梓冤枉的證據,且在朝會時候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哭訴,哭相極為辣眼睛。

那證據誰也沒有看過,除了刑部尚書王大人,畢竟皇命傳達繞不過刑部。

時過境遷,很少人知道王士禛與戴梓有舊,當年還拼老命給他求過情,於是在君臣不可言說的默契之中,這樁陳年舊事以飛一般的速度翻案,效率驚呆了眾人。

至於在地下長眠的南懷仁,生前立有大功,此番功過相消,在史書上落下壞名聲,也當是為戴梓正名。

皇上心意明了,其餘人安靜如雞,即使困惑如潮水般瘋狂湧來!

張廷玉等漢臣大喜過望,紛紛打探戴大人回朝的去處。

不論交情如何,戴梓的風骨為他們所推崇,還有人想替他走毓慶宮的門路,包括詹事府官員,也包括太子幕僚楊聲。

太子一想,順手之勞也無妨,他身為汗阿瑪最寵愛的崽,理應掌握更多的機密。

何況他也有著深深的疑惑。

挑了皇上心情好的日子,到了皇上跟前,問詢的效果極好,疑惑霎那間煙消雲散——取而代之的是吃驚,太子的面色一片空白。

無名無分跟在元寶身邊?

使喚他做什麽都可以?

洗馬跑腿,戴梓必須無怨無悔,誰叫元寶替他求情??

太子心虛,太子震撼,看向弘晏的眼神就如看一個渣男。

他都不敢告訴楊聲,以及其餘心腹了。只在心裏嘆息,還微微生了埋怨,幾個知己還不夠,連老胳膊老腿的罪臣也不放過。

瞧,又去太醫院了。早就把他這個阿瑪拋之腦後了吧?

……

總覺得阿瑪有些不對勁,瞟來的眼神幽幽的,弘晏二丈摸不著頭腦。

這些天來,九叔行蹤鬼祟,含含糊糊不願見他,眼看沒有耽誤毛衣大業,弘晏只得遺憾地放棄尋人,把全副心思花在手冊上頭。

手冊的名聲打出去了,暫且還在印刷階段,有皇上做主,推廣只是時間問題。隨著日子流逝,周圍人看他的目光越發炙熱,弘晏麻木著,麻木著,便已習以為常,只偶爾無人的時候,長長嘆了一口氣。

汗瑪法拼命給他刷聲望,偏要把他的名字安在前頭,就差又一次來個神女入夢。

他才五歲,他吃不消了呀。

剛在心裏嘆息,弘晏便發現太子奇異的眼神,他敏銳地察覺到了不妙。他已經錯過九叔,再不能放過阿瑪的不對勁,於是揚起甜甜的笑,試探性地旁敲側擊。

太子守口如瓶,堅決不受糖衣炮彈誘惑,表面享受兒子撒嬌,好似揚眉吐氣一般,心裏不知有多美。眼看戴大人的車架即將入京,心知瞞不住了,太子微微一笑,終於松口告訴了他。

這是【妙手回春,專治不育】的最後一日,康熙三十七年最後一個夜晚。

弘晏洗漱完畢,淡定自若地爬上床,把湯婆子抱得緊緊的。只要對系統能力沒有期待,就不會失望,他已歷經風雨,再也不會失色,更不會沐浴焚香,一切順其自然罷。

他淡定的神色,直至太子掀開簾,驅散滿身寒氣,笑吟吟地告訴他戴大人去處的時候,驟然裂了。

“……”堂堂火器天才,不去工部發光發熱,卻被汗瑪法亂點鴛鴦譜,無名無分地伺候他?

堪稱記仇的表現,虧他還誇汗瑪法心胸寬廣!

他是知道戴梓的心氣的。強扭的瓜不甜,戴大人萬一憂郁過度,尋死覓活該怎麽好?

弘晏一張圓臉滿是憂愁,恨不能沖向乾清宮對皇上說句‘胡鬧’。可如今時辰已晚,屋外刮風嚴寒,除了接受現實,抱著暖烘烘的錦被入睡,還有什麽辦法呢?

太子面上含笑,好似只有同他分享喜訊這一個目的,實則不動聲色,將弘晏的反應盡收眼底。

隨後滿意了,高興了,悠悠轉身出門,心道這就是四處留情,沾花惹草的下場,以後還敢不敢了?

……

並不知道親爹的險惡用心,也並不知道戴梓的車架已入京郊,第二天清晨,弘晏一骨碌起了身。

想去找他汗瑪法,轉念一想,皇上正在早朝。只好坐在床上發楞,等待系統能力的更新,神色巋然不動,端得是無所畏懼。

大伯都賣壯陽藥了,他有什麽好怕的?

不到片刻,準時準點,【妙手回春,專治不育】漸漸消失。

心臟傳來細微的觸感,弘晏沈下心來感受,這回系統饋贈的是神醫的直覺,譬如將死之人,他細細感受,便能探出一二;還有含毒吃食,他能分辨出其中不同。

非常實用,非常適時,弘晏的心情好轉了一絲絲。

過了幾息,熟悉的電子音帶著活潑,在腦海深處響起:“系統能力【下筆如有神】,持有者胤祉、胤禟已綁定,使用時長三個月,不可解綁。”

“季拋能力啟動中……”

系統這回如此正經,驚喜來得太快,弘晏不可置信。

胤祉是他三叔,不僅讀書好,且在書畫一道有著不俗的造詣。季拋能力一看就和書畫搭邊,這點毋庸置疑。

只這和胤禟,和他熱愛生意的九叔有什麽關系?

一時陷入疑問,還沒想出個所以然,弘晏果斷放棄,迫不及待穿好衣裳,想要試試能力。

如今天氣越發冷了,太子妃舍不得兒子早起,冒著寒風去往正院,於是吩咐早膳分到阿哥房裏。用完早膳,弘晏吩咐臨門準備筆墨,自個站在書桌旁,蘸完墨的一瞬間,腦中靈光乍現,只覺自個書聖附體,手腕力有千鈞。

他有一種預感,腦海浮現清晰的圖畫,能夠半點不差地描摹下來。

——像是素描那般。

就在此時,三喜額間冒著熱汗,氣喘籲籲地小跑進來,“主子,戴大人來了。聽說是皇上的吩咐,戴梓大人進了宮,無需面聖,便打發他來見您了!”

“……”弘晏手一抖,整個人楞在桌前。憂愁與無言交織,不知怎的,腦中自然而然迸出一副畫面,那是汗瑪法和他在皇莊的溫馨一幕。

半晌冷靜下來,點點頭表示知曉,“叫人迎入院裏,恭敬相待,不可有絲毫怠慢。”

三喜小心問道:“您可要在此處接見?”

能夠步入內室的,向來是主子信任的心腹、臣子,弘晏不假思索:“自然。戴大人還有多久到?”他也該親自出迎。

“大致還有兩刻鐘。”

兩刻鐘,足夠他落筆畫個大致輪廓了!

三喜輕手輕腳地出門,室內重新變得寂靜。

弘晏接連落筆,漸漸感受不到時間的流逝。也因沈浸太深,靈感爆棚,中途改用農事官制成的炭筆,足足畫了半個時辰,繪成一副活靈活現的《溫泉賞豬圖》。

畫裏共有兩個人,泡在溫泉裏的他,以及泡在溫泉裏的皇上。

畫裏還有四只豬,圍繞池邊歡快奔跑,皇上瞧著它們,愜意的同時滿是欣賞。

弘晏深谙詳略手法,著重描繪汗瑪法的形象。畫面極其寫實,極其生動,除了色調黑白,堪稱情景重現,猶如照片一般!

最終署上名字,滿意收工,弘晏呼出一口氣,忽然發覺面前站了個人。

面目清臒,兩鬢花白,像是飽經滄桑,神色遍布激動,可現下,激動之中夾雜巨大的震驚、感慨與懷念,調色盤似的百味雜陳。

弘晏:“…………”

弘晏低頭一看,戴梓跟著低頭一看。

戴梓怔怔地念:“溫泉……賞豬圖?”

流放多年,皇上他變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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